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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1

雪是子夜时分开始落的。起初只是细碎的冰晶,渐渐凝成鹅毛般的絮状,簌簌扑打着她留在院子里的一株绿萼梅。第三根绿萼梅枝折断时发出琵琶断弦似的清响,裂口处翻卷的树皮下,三年前她亲手拿弯造型时缠绕的铁线还未完全锈蚀。

我坐在书房的茶台上把瓶子里的白色药片轻轻倒出。不知道这瓶曲唑酮有没有过期。七种不同的安眠药在桌面上划出星轨,椭圆药片边缘泛着幽蓝,圆形的则像褪了金漆的舍利。

窗台积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叠。那株耗费她三年心血培育的垂枝绿梅,此刻弯折成敦煌飞天反抱琵琶的弧度,断裂处渗出的树脂裹着细小冰粒,在空中拉出半透明的丝线。

零下十二度的严寒,有琥珀色汁液坠落,这过程被无限延展,最终凝固成一串泪坠,整整齐齐悬在距雪地三十厘米的虚空。第七颗泪珠成形时,我听见厨房里的冰箱突然停止嗡鸣发出衰老的喘息,供暖管道的滴水声如同古寺晚课的钟磬声声入耳。

我将混合后的一大把药片滑入喉咙,它们拥挤成一团在食管里缓慢坠落。又停留在胸口,我喝下一大口冰凉的白开水让他们快点进入腹中。窗外的雪变得越来越大,肆意横飞,在玻璃上擦出斑驳纹路。最后一粒树脂泪珠炸裂时,那颗绿萼梅咔的一声从旋转姿态的杆部断裂,那声音剧烈而干脆。

“真的恰到好处。”我听见自己长时间发不出声音的声带沙哑而生硬。

我闭上眼,让思绪浮现,三年光景,三十年人生,弹指挥间。原以为此刻我会有回忆,眷恋,浮现谁的脸,但是都没有。还曾想着那些生命里快乐的,悲伤的,平静的,黑暗的时刻也都没有。

只是觉得此刻身体有着前所未有的放松。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我开始感觉双脚麻木,电流一般从下至上延伸至头顶。心脏开始震颤,有了一点点吐意。

忽然浮现她一直戴着的那条迈索尔檀木手串,某一天,忽然断开,散落一地,我和她在凌晨两点的雨夜满卧室乱摸,推开床头,移开了床头柜,书桌…总算是全部找到,一百零八u颗,如同她一千零八十天的朝夕相伴。

我站起身走过去,身子发麻得厉害,两条腿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还好,我移动了过去。在书柜的最上层,顺利找到了它。它被放在一个黑色的绒面长盒里,打开盒子的时候,仍然散发着足够的檀香气味,这实在是神奇。通常戴过几年过后,珠子上有着一层油脂形成的包浆,会让珠子失去香味。

我的身子越来越沉重了,手抖得厉害,绒面盒子翻倒了,那串檀木珠子瞬间滚落一地,声音清脆悦耳。然而我已没有力气再去拾起地上的珠子。只能由他们去。

我下意识得看向地面,惊讶得发现除了那些散落满地的珠子,还有一张米黄色的信纸,那信纸看上去折过好几次,为了塞进那个方形盒子里。

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东西的收据,或是产品说明书。可是我看见那张纸被用力折压过,为了硬塞进去而带着的情绪。这分明是……

我忽然间睁大了眼睛,可药效已经控制了我的行为,我用尽力气伸出手想要够到那张纸,眩晕让我失去重力,哐嘡一声巨大的声响,我种种摔倒在地,那张纸正好在我能够得着的地方。我颤抖着紧紧得抓住了它。闭上眼睛让自己休息三秒。然后慢慢打开了它。

周旭东:

不得已要用这样的方式来与你告别。与你相伴的三年光景,是我此生最温暖心安的时刻。回顾过往,喜怒哀乐均历历在目,你的出现,是我暗夜的星耀。无论我在哪里,都会一直铭记着你。

我从未觉得生活像现在这样清醒,像田里的麦子,有了向上的生机。在出发的路上,我才看清楚自己对你有多么愧疚,你为我做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你的生命极限,无论是感情上的,还是物质上的。

这辈子,我只喝醉过两次,一次是我父亲的离世,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恩师,和朋友。他走的那天夜里,我嚎啕大哭,一口气喝下半斤白酒,喝到看不清数字,看不清手指。

第二次,就是我拿到医院检查结果的时候,颤抖的手,恐惧的心,我浑浑噩噩的去了酒吧,不停的埋头喝酒。试图想用麻醉来否定这一切。

你还记得吗?那天下午,你打遍所有朋友家人同学的电话,为了筹到钱给我透析。你把熟悉的,不熟悉的朋友,乃至你久不联系的父母都联系了一遍,你在电话里苦苦哀求,求每一个人。我知道你这辈子从未有过这样低头的时候。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了这件事。因为我不想再看见你这样痛苦。既然这是我的命运,那么就此罢手,我不再有兴趣去与它周旋。

父亲活着时,曾说,世人都说筠山不存在,那座古寺更是天方夜谭。但他曾在一次跟队考古中,在一个雪崩的山体后方,亲眼看见过它,它和一千年前的记载几乎完全吻合……

所以,我上路了。就用这最后所剩无几的生命,奔赴一场未知的旅途,既然不能选择生而是什么,还不能选择以什么样的姿态直面死亡吗?

最后,祝你幸福,祝你在余生的每一天都有陪伴和关爱。

(ps:我知道你也许会在想起我的时候,打开这个盒子,但我又不想你找到这里,我希望你忘了我…)

……

2

在看完这张纸上的每一个字后,我的脸部肌肉几乎已经不能发挥作用,眼泪就这样顺着僵硬的脸颊划过鼻梁,灌进嘴巴里。在我意识到眼泪的时候,我整个人像得了鸡瘟的小鸡一样,不停剧烈抽搐。

我的眼皮已经很沉重了,没有太多力气再睁开。只觉得身体在一艘巨烈颠簸的邮轮上被凶猛的浪头狠狠撞击。沉闷的撞击声持续着,这艘船究竟要去往何处,我不知道。

砰一声,船身的舷窗破裂,有一个剧烈的喘息声由远及近。我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说:“你他妈疯了吧!?”

我看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的床边插着各种管子,那些仪器发出冰冷的低鸣:心跳监测仪的嘀嘀声,呼吸机声,有静脉输液泵的滴答声。

医生和护士们在我身边忙碌着,他们的动作迅速而有序。一台心电监护仪紧紧贴在我的胸口,它的屏幕上跳动的曲线是我心跳的最后证明。他们调整着呼吸机的设置,试图让氧气更多地进入我的肺部。

我看到了炎凉,他是我的好兄弟,也是我的工作伙伴。我已经有半年没见他了,他守在急救室的门外,拿着手机不停讲着电话。他明显比以前瘦了许多,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好几岁。

急救室的气氛凝重起来,我看向自己,那具躯体瘦而苍白,眼眶有深陷的瘀青,像一块朽木一样沉重的陷落在病床上。他们开始在我身上涂抹着导电膏准备进行电击。我感觉到一股电流穿过我的身体,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苦,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表达。

最终他们使用了心肺复苏机,机械臂在我胸口有节奏地按压,每一次按压都让我感到一种奇怪的震动。一次又一次,巨大而沉闷的声响把我的身体拉起,又越来越沉入深渊。心电监护仪的屏幕就快要拉直,伴随着长鸣。

炎凉一直在忙前忙后,和他成为兄弟,真的三生有幸,他试图联系我老家的亲人,忙着打电话。我看到他的眼里泛着泪光,我也升起了一丝悲情。想开口,但发现我的声音如同闷在水中,每一个字都咕嘟咕嘟沉到了湖底。

我真的很想对他说谢谢。谢谢你兄弟。我曾经听过在人身体还未火化前,通常人的记忆都还在,这期间可以去见自己的亲人,朋友,爱人,也可以去生前还未去的地方,算是在人间的最后一次旅程。

是啊,想到这里,我觉得我应该要看看父母,尽管我和他们关系疏离,想想我竟五年没回家了。我和父母的关系自我长大后就越来越淡薄。直到遇见她后,就没有在见过面了。

我的童年总是挨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招父亲怨恨,他每次都会用力的打我,一记重重的耳光甩过来,我整个脑袋嗡嗡的响。

成年后,我明白了,我孤僻,少言,不爱交际,不爱学习…

父亲曾对我抱有期许如今希望一个个破灭。我因为成绩不好,没有上大学,执意要去学画画,父亲也打过,骂过,最终拿出十万块送我去了美术中专。

父亲啊,我现在想说,你应该打我,你打的对。直到我三十岁,也仅仅是个自由画家。卖出去的作品屈指可数,为此我为出版社画插图,为了赚钱,我曾几天几夜赶稿,编辑一个劲催我,我好不容易把图全部完成了,却被告知无法发表,我只能拿到一小部分稿费。他们说我没有名气。后来几年里,我很努力的讨好着编辑,勉强出过一些书,稿费仍然付不起房租。

再后来,我终于负担起来自己的生活。也开始以自由画家的身份卖出自己的作品。也有画廊找我谈合作。我把这一切展示给父母看,但他们似乎毫不在意。父亲从来没有看过我的画,在我的记忆里,一次也没有。

五年不见的导火索是因为她,当她患病的时候,我第一次哀求你,你断然拒绝,你说我与她没有结婚,我不用愧疚,你说直接分手,再也不要见她。

那是我老的最快的一次,鬓角的白发一夜之间多了好几根。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你。现在我要去见你。

我回到家里,看着我的卧室堆满了各种杂物,窗户有一层厚厚的灰。厨房传来了你最喜欢的肥肉的味道,你在做饭。母亲在卧室看电视。熟悉的味道,充斥着鼻腔。在这个九十平的老房子里,我曾做过许多梦,但是,一个也没有实现。你曾播下许多种子,但你却也颗粒无收。

阳光灰蒙蒙的,这是我熟悉的天气,老家的冬天和我房间的窗户一样,始终都是灰的。.

我看着你做菜,你还是没有开油烟机的习惯。菜永远油腻辛辣。这是你为什么有糖尿病和三高症状的原因。我曾说过,但你充耳不闻。

我来到母亲身边,陪她坐着,她聚精会神的看着屏幕,皱纹又深了许多,我总是劝你不要频繁的染发,那些化学品会伤害身体,我说白了就白了,又有什么。你从不听。

家里的味道,是烟味,饭菜味,墙角灰尘的味道。不知为何,我竟产生了厌烦,我想要离开这里。我感觉胸口很沉闷。

我离开了父母家,也算是看过他们了。接下来我来到我最熟悉几个朋友那里。从小到大,我只有五个指头都用不完的朋友,也是挚友。

小吴,好久不见了,我们都长大了,你的样子变了许多,身材臃肿了一些,算是中年发福了。好几年前,你说你离婚了,你去了国外散心。之后,就很少联系了。十八岁我们一起学画,你总是饿着肚子没钱吃饭,我总是挤出生活费,和你一起去食堂吃便宜的饭菜。现在看到你,依然一个人,在电脑前专注的工作。注意身体,保重。

冯姐,你的双胞胎公主们长高了好多,你的公司给了弟弟,你退居家庭。想起你那时候不计成本给我最好的待遇,只让我留在你的公司,我真的很感激,你很关心我这个弟弟,总是嘘寒问暖,雪中送炭。如今你过着幸福而平静的生活。这很好。

杨倩,很遗憾,我们那时候没能好好把握,我与你失之交臂,听说你曾经为此请假出去散心,走了半个月,差点没保住工作。你比我强太多了,我配不上你。我记得我们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但你真的误会我了,有些事不是我做的。我没有机会解释。

……

该见的人都见了,可我唯一想见的人呢,你在哪里,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3

我看见不远处的一团光亮,疑惑的移动过去,看见一片繁茂的丛林。我侧身而入,轻盈的穿过树梢,迎面而来的枝叶扑打着我的脸,遮挡了视线。为了看清楚路径,我跃起身,移动到更高的位置,瞬间整个视野开阔了起来,满目的大树,苍翠深幽,北风刮得哗啦作响。我就像在大海里遨游的鱼,自由穿梭在这密林之上。

忽而天空之上升起一股黑色烟柱,看上去像是森林里有燃烧的迹象。我控制着身体,缓慢降落。

当我的脚踩在腐叶之上时,安静的林中惊起几只巨大的长尾蓝羽的飞鸟,留下飘荡在空中的绒毛。我环顾自周步履不停,枯叶被脚踏出的沙沙声响彻整片森林。

丁达尔光强烈的光柱透过树梢射下来,把墨绿色罩染成了灰蓝,光影中尘埃悬浮。一些深灰的岩石遍布,其上布有分散不均的深凹,它们形成漂亮的纹理,层层叠叠。

我渐渐接近了那柱烟雾。一个我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我加快脚步,想确认自己的直觉。越走近,就越觉得是她,她的身形,背影,举手投足。

我几乎确认,是她。我大喊一声:“晓晓,蒋春晓!”

她听见我的喊声,竞回头看我,她的眼里也分明是惊讶。

她依然穿着她喜欢的那件针织开衫,带着遮阳帽,眼睛被埋在深浓的阴影里。看上去和三年前几乎一样。巨大而冗长的户外装备斜靠在折断半截的桧木边上。身后的火堆上架着深褐色粗陶药罐,甘苦药香蒸腾氤氲,弥散四周。

她看着我,从呆滞到浅笑,那笑里,藏着无奈与忧伤。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我几乎想脱口而出,但是忽然不知从何说起。是了,当一道题已经找到答案,再回头看那道题,已然毫无意义。

“三年,我一直在找你,我看到你留的信。”

她低下头说:“我已经猜到,你不说我也知道,这里已是筠山腹地,活人怎么可能进来。”

她声音微颤“东子…你太傻了,你为什么要放弃自己?”

刺眼的光线让我的眼睛闪着泪珠。看着找了三年的人站在面前,我竟一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

“我看到这里一柱黑烟升起,就猜到这里有东西在烧,循着这烟看到一个背影觉得很像你,走进一看果然是…”

她背过身哀叹的说“往昔的朝露还没来得及成为药引,罐子里的哀愁已是旧年间的…兜兜转转,我竟还留在这里…”

“你只是迷路了,我们一起找到回家的路不就可以了。不要再不告而别,晓晓,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在一起生活…我会照顾你,我们…”

“东子!我们回不去了。”她忽然用力的喊了起来。“我们都有各自该去的地方!”

“每个人终归要回去,我们都是各自人生的过客,陪伴只是短暂的,只不过曲终人散,各自领命。”她淡淡的说着,眼神失焦。

“你知道你现在说这种话我是什么心情吗?我几乎失去所有,只为有你在身边。这些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声音略有颤抖。

“我知道,旭东,如我在信里写的,遇见你,是我人生里最明亮的时刻,只是你还有未尽的路要走,你需要鼓起勇气去面对。”

她举起手指着远方:“我将启程,去往那未知的地方,我要走完我父亲未完的路,亲眼看看那座不存在的古寺,用茭白的月光照见那璧上未干的岩彩。”

我激动的走过去拉着她的手,我急迫的想找回那个熟悉的温度。然而她用力的扯开我,奋力将我推开,我跌落在地,忽然天空变得深紫,脚下开始陷落,我吓得睁大了眼睛。

“啊~”我跌进黑暗中。

……

我被推出急救室。炎凉疯了一样的抓着头发。表情痛苦而扭曲。医生们早已经恢复了镇定,蓝色的口罩下是不动声色的窒息。

担架的滑轮在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一众人快速的推着担架离开了走廊。我漂浮着的身体被那股疾驰的气流干扰,剧烈摇晃。

我好冷,也感觉自己好轻,就像是羽毛一样,一阵微小的气流都能让我的双脚晃动。一股夹杂着怨恨和无奈的情绪堵在胸口,仿佛那里被巨石砸过。忽然一股吐意袭来,我哇啦哇啦吐了一地,那些还未融化的药丸被吐出来。

我呆呆的悬浮着,怅然若失。

刚才的那一幕让我五味杂陈,她被困在山里,迷路、熬药、以及无尽的孤独。我不确定她是否已经不再人世,又或者这仅仅是我对她的日思夜想产生的幻觉…我不知道。

现在我的意识就像是一艘失去了锚的船只,漂向了无尽的黑暗。

忽然间幽暗走廊发出刺啦声响,墙壁上布满裂纹,墙皮开始掉落,逐渐露出铁锈色的栏杆,仿佛是一间囚禁着困兽的牢笼,耳边传来巨烈的有节律的捶打声。暗黑中有一处把铁烧的滚烫刺啦冒烟的打铁厂正在制造着地狱的牢笼。

我进入了牢笼,牢笼上的铁链慢慢放下,沉入那些炽烈的岩浆之中,我的皮肤开始起皮,溃烂,融化。我的头发被烧的刺啦作响,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痛苦的地狱让我紧紧的蜷缩在笼子里,我变得越发看不清形体了,通体被烧成了金色,并散发着光的粒子。此时周围没有滚热的岩浆。

我走出铁笼,看到一间房,烛光映照,沉香青烟袅袅而上,香气沉郁。金色帘子半掩着,八角紫砂描金花盆里兰花正摇曳生姿。屏风上绘着青色山峦,紫檀色的窗棂上有着精致的镂空雕花,窗外忽然起风了。

然后,我听见有人在咳嗽。

我这是到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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