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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世·北宋』洒金笺上松烟活

1

北宋宣和六年城郊静云寺

夜半时分,蒋疏月复自佛龛之中取出一支惠安沉香伏于案前,以火燃之。乌发如墨,掩映其容。其眉柳叶微蹙,眼目低垂,面容清辉,如同悬挂夜空的茭白明月。

寒风扫过窗外园林,沙沙作响。蒋疏月心内微凉,轻嗽数声,声含嘁嘁。宛若夜阑珊珊之际,对无常世事的叹息。

手中的书页破损泛黄,名《筠山野志》。此书乃其父生前遗珍。于她而言,却如父亲昔日温暖的怀抱,每一页翻动,皆似其父慈祥的声音在耳畔低语。此刻睹物思人,泪光点点。

这本残书她读过许多次,早已能把半本书倒背下来。此书来历不明,只听说经历朝历代多次流转,于前朝战乱时流落市井。至于为何会在其父手中,她并不知晓。她只知父亲在她幼时便总把此书中的事迹说与她听。

这书中记录之事可谓一桩奇谈:有山名曰筠,终日仙雾缭绕,雾霭腾腾,山中有一渊深潭,潭中有龙。一日经历四季,忽而晴,忽而雨。各种珍奇异木参天,怪石沟壑嶙峋。宁静异常。

在那深幽境界,有一座宏伟非常的庙宇。其建施风格迥异,年代无考。该寺周围常有紫气萦绕,仙鹤啼鸣。其殿内檀香终年长燃,氤氲迷离。

有鹤发银衫的长生老者隐居其中,又有众仙奴洒扫,喂养珍奇鸟兽。只为寺中岩壁之上那隐藏的壁画。此图长久不显,须在鸿蒙斗转星移之时,中元之日,在月光的映照下,方才露出型色。若有观瞻者恰逢其时,便窥得真容。

此图所用岩彩乃罕有矿物荧光粉末加以仙露调制,如遇能绘者,寻得此种岩彩,便可窥得上方先机,得百世因果通,能照见累世姻缘。

若问此山何处寻:临安西南陲,有谷名曰夺魂,自谷而西行,见一湖,其水幽玄,有蛟镇守,凡欲进山者,莫不因其阻而退。复次而往,经历许多艰险,待到空山鸟飞绝之时,悬朴子成熟之日,方可致矣。

……

蒋疏月翻动书页,不觉困意袭来。伏案而睡。次日天未明便起床梳洗。她父亲本是前朝著名画师,擅长制作岩彩和松烟墨闻名于世。无数画作于前朝覆灭时,在宫中被大火烧毁殆尽。

她现蒙受姑母之恩,寄居于此。原来她姑母已出家二十载,已然悟道,少于人前,平日里只受得些许香火为济。疏月体恤姑母,时常画些个庸花俗粉花鸟鱼虫之流拿到市集上换些碎银打打牙祭。

只是这青灯古佛,寺内又都是些女尼,疏月便习惯了不以女儿身示人,每每去集市卖画,都要女扮男装一番。

此刻她素衣革带,玉树临风,举止洒落,风度翩翩。背上行囊,给姑母请安后,便去了集市。

2

市集之上,繁华异常。有鬻馒头者,有贩肉者,又有糖葫芦、糖人之类,陈列于肆。杂技者正在演口技,吞吐三昧真火,观者无不喝彩。猕猴捧钱囊,翻跃间,嬉戏乞赏。忽有鸡逃笼而出,飞扑至行人首,引起一时哗然。此情此景,市井之乐也。

疏月轻盈步履,穿行于曲折幽深的窄巷之畔,此地罕闻喧嚣,游者稀疏。然而,识途老客皆知,此间隐匿着诸多异士奇贩,他们偏爱在此幽静之所,摆摊售宝,各展奇珍。

疏月徐徐展开包裹,四幅丹青跃然眼前:一幅山水画中,云雾缭绕,峰峦叠翠;一幅白描观音,慈眉善目,素衣飘举;一幅烟花柳巷,灯火阑珊,欢声隐约;一幅花鸟鱼虫,生机盎然,竞艳斗彩。

又轻启数枚乌木匣,匣中松烟墨散发出淡淡的松香,墨色浓重如夜,光泽闪烁,宛若星辰点缀其间,令人目不转睛。

疏月所作之画,引得四方文人雅士纷至沓来,争相一睹其风采。画中观音白描,线条流畅,神态庄严,令人瞻仰之际,不禁心生敬仰,赞叹不已。又有烟花柳巷之图,寓情于景,意蕴深远,文人墨客皆欲购之,悬于会客厅堂,以寓常迎佳宾,门庭若市。

她摊前不久就人头攒动,观者如堵。或品评观音之妙,或议论烟花之韵,各抒己见,议论风生。银两纷纷落袋,一时洛阳纸贵,成为士林争相收藏之珍品。欢声笑语,赞叹连连,宛如闹市。

“这些画作,莫非出自公子之手?”疏月只听得那声音磁性绵柔,不觉循声仰首:但见一位衣饰高雅,风采翩翩的公子立于眼前,其背后窃窃私议者有之。

观其人,眉似剑裁,浓密如墨,瞳孔深邃,肌肤白皙,容貌英俊。着一身锦绣,又尽显贵胄之气。疏月望之,不觉其光彩照人,颊上飞红,羞涩之情,油然而生。

疏月心下泛着涟漪,不免自觉有些怪异。是了,想必是我这些年常伴在青灯古佛旁,庙里又尽是女尼,从而少见男子,才会这般动了凡念。

“是,这些画都是在下所做,公子可有入眼的?”

“甚好,甚好。此诸画之构图、赋彩及笔法,皆精致绝伦,实为上品之佳作也。比那翰林画院的画师也及得过。”

“哪里,公子言过了。”疏月看见那人一双眉眼情深款款,不免将视线移开。浅浅一笑。用手不自觉把玩那些乌木匣子。

“这匣子里想必是公子亲手研的色粉?”对面那人问道。

“非也,是松烟墨。”疏月答到。

“哦?原来是松烟墨。”说着,那人便从疏月手中接过那乌木匣子,轻启盒盖,顿觉松香扑鼻。再观其色,更是乌黑油亮。他把那匣子近与鼻尖嗅闻,眼中尽是欣赏之情。

“这些盒子里的墨我全要了!”说着便从腰间解下钱袋,拿出半锭银子递与疏月。

“呃……这些墨要不了这么多银子的,…拿出四两碎的就行。”

“这些本是在下买下那四幅画和这些墨的银子,奈何公子雅作以经被众人买走…不如这样吧,我看公子现下已无甚可卖,不如去舍下小叙,以表在下仰慕之情。公子意下如何?”

疏月略有犹豫,可看着自己两手空空确实已无甚可卖,现下回去却也时日尚早。又转念一想,自己这一身男子的装扮若被识破,不免招惹麻烦。

疏月看着对方含着期待与仰慕的眼神,不想冷言拒绝。当下心一横,见了个礼,便收拾包袱随那人一同离去。身后议论声纷纷,良久方才散去。

3

疏月随那人落娇至宅邸门前。但见那两侧石狮雄踞,威严而立。狮子林,古木参天,绿荫如盖,曲径通幽。继而踱步锦鲤池畔,碧波荡漾,锦鲤游戏,景色宜人。随后来至一间厢房。

房门上的木雕花纹,细腻精致。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室内空间宽敞,布置简约而不失高雅。墙壁悬有大家字画。笔走龙蛇,意境深远。地面铺以细密的波斯国地毯,行走其上,悄无声息。

案几之上,摆放着各式古玩,瓷器、玉器、铜器,件件精美,光彩夺目。一旁置有香炉,香烟袅袅。窗边设有软榻,榻上铺着丝绣坐垫,图案精美,触感柔软。

室中一角,摆放着一架古琴。另一侧则是书架,架上排列着各类书籍,书香沉郁。

疏月与那人坐定,相视而笑,遂开口言曰:“贵府厢房,布置清雅,实乃心旷神怡之地,令人赞叹不已。”那人答曰:“公子过誉了,不过一隅之地,聊以自娱罢了。今日得公子光临,蓬荜生辉,实乃荣幸之至。”

那人遂唤家仆,令备酒席。须臾,酒肴陈列,色香味俱。几样小菜,白瓷贡蝶乘着松子鱼米,其颗粒晶莹,如珠玉撒盘;又有碧绿菜心,其叶翠欲滴,似翡翠雕成。红烧豆腐,细腻柔滑,入口即化;清炖山鸡,汤色清澈,香气扑鼻。玉器酒壶,造型古雅,内盛美酒,酒色金黄,酒香醉人。

那人放下杯盏,问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现居何所,家中尚有何人?”疏月敛衽答曰:“小弟姓蒋,名文轩。先父因恶疾不幸仙逝,今与姑母相依为命,居于城郊静云寺内,乃离城索居清静度日。”言及先父,疏月不禁感慨,神色间流露出一丝哀伤。

疏月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名,故顺嘴说了这么个名号来。这样不动声色的撒谎,实属头一次,加上美酒入喉,脸上就泛起红晕。

“在下姓沈名墨卿,公子不必拘礼,可以唤我作墨卿,吾年廿有七,敢问公子年岁几何?”

“廿有四了”。

“如此甚好,你我可结为兄弟,尔为吾弟,今日得遇,实乃三生有幸。文轩兄,来,干!”

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或论及书画,或谈诗赋,言辞间尽显才情。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

席间,沈墨轩言及幸得贤弟的松烟墨,自己并无相配的回礼相赠,即说:“上年在宫中承蒙皇上恩典,赐吾洒金宣纸一卷,全当聊表心意。”疏月推辞不过,感激不尽。

不觉日已西沉,疏月不胜酒力,昏沉欲睡。隐约间只闻得墨卿令仆从扶自己入卧房安歇。不知昏沉了多久,疏月醒来,窗外即将天黑。

忽见沈墨卿不知何时竞与自己共卧一榻。她急忙审视自身,衣冠犹整,心下稍安。遂整衣束带,修饰容仪,向下人点头为礼,匆匆离开沈府。

不知是不是因心慌意乱,不慎将贴身白檀手串遗落,那手串正置于沈墨卿枕侧。手串上用朱砂坠着疏月二字。

疏月叫了车急疾归家,夜色浓重,万籁俱寂。她轻提下摆,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穿行于曲折回廊中,正行间,姑母的声音忽自暗中传来,叫住了她。

“何故归来甚晚?女儿家,更应自重,时刻注意言行。”姑母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与责备。

疏月敛衽低首,面露愧色,答曰:“疏月大意了,只因在市集偶遇知音,交谈甚欢,不觉就绊住了。下次定当早归,姑母勿忧。”言毕,她轻轻将那半锭银子塞入姑母怀中,以示安心。

姑母一手握银,眉峰微蹙,疑惑地问:“此银从何而来?汝之画作,能售得此价乎?”

疏月陪笑,眼神闪烁,不敢直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小跑进房,点燃了案上的烛火。昏黄的烛光映照在她脸上,显得愈发温婉柔和,而她心中的波澜,却只有自己知晓。

烛影摇曳,蒋疏月目光痴痴地凝视着洒金宣纸,脑海中沈墨卿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如梦似幻,萦绕不去,心潮起伏。

二十余载的修为,竟因一面皮相,道心尽退,情何以堪,真真如刀割剑削!自愧无成,恨己之庸碌,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不肯落下。

缓缓启卷洒金宣,金箔细腻如丝,揉进蝉翼,火光下,熠熠生辉,指尖轻抚过纸面,绵软如肌,却似触及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柔软。

纸下一角印有翰林画院督造等字样。工艺之精妙,令人赞叹,却也更映衬出她此刻的失落与无奈。皇宫内外竞如天上地下,想必宫中奢靡之风更甚有之。天下市井画师拿着银子都买不到东西,竟也会在自己手中。

自昨夜至此刻,已是三思及父,心中之情,如波澜起伏。回忆往昔:父亲英姿勃发,携吾入山林,写生绘景,亲授磨研色粉之精髓,制作颜彩之技艺。

那时父女情深,岁月静好,而如今,物是人非,那份温暖与依靠,已成为她心中永远的怀念和痛楚。

犹记得吾父曾言:“画之真意不在皮,而在乎于骨,放眼看人世间,百姓苦于饥寒辘辘,而皇宫之上奢靡铺张。纵然歌舞升平是美,而百姓之苦谁来绘?”

泪水终是不争气地滑落,湿润了宣纸,也湿润了她的心。不知为何,这两日疏月自觉格外多愁善感,竟被一幅皮相搅扰心绪。她换下衣服,准备洗漱。又轻轻咳嗽了几声。昏昏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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