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薄的日光斜斜地洒在城楼的青墙之上，沿街商贩高悬在外的招牌旗帜，正随风而动。
街道两侧的百姓听了时纪的话后，这才放下心来。纷纷散开，各自离去。
时纪站在路中央，望着飘扬在城楼之上的旌旗。铺展在旌旗中心的“晋”字，在日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他身上的月白色锦衣被微风轻扬着，他的目光一直定在不远处，有一瞬间的失神，似想起了以往的回忆一般，身形微顿，许久未动。
霖州的景观就在眼前，抬头可见。冷风拂面，就这样行走在街道上，感受着这繁华喧嚣之景，时纪的心头蓦地一松，却又是一叹。
霖州，居于晋国之北，归属晋国九州之一，却为九州之首。历朝历代，这座州城多次成为兵家争夺之地、硝烟弥漫的战场。繁华几度化为虚无，经年之后，却又再度繁盛。
现如今，这座州城又成为晋国与北戎必争之地，势必要经受硝烟侵扰，战火弥漫。
思及此，时纪面上满是肃穆。他抬起眼，用玉冠束起的墨发随风散了几缕，但他眼中的决然却丝毫未动。
从他选择接任霖州知府的那一刻起，便下定决心要守卫这座城。
纵使前路波折不断，困难重重，只要他还在，那颗誓死守卫的心就绝不会动摇。
楚嫣站在街道一侧，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时纪身上，她的面上漫开笑意，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日光打在他身上，他的身影挺拔而立。明明艳阳才是万众瞩目的中心，可她却觉得，他比艳阳还要明亮耀眼。
离街中心不远的一间阁楼，一个黑色的身影匍匐在屋顶之上，正拉开强弩，直直对着时纪。
见此，楚嫣瞳孔骤缩，震惊地微张了张嘴。
她慌忙迈开步子，朝时纪飞奔而去。
“子修哥哥！”
楚嫣的这句喊叫，声嘶力竭。
与此同时，开弓之箭，疾如雷电，嗖地一声，直接向时纪飞了过去。
时纪闻声抬头，楚嫣的身影猛地扑进了他怀里。
“阿嫣？”
时纪沉了沉眉眼，双手抱住楚嫣下滑的身形。
指尖蓦地湿.濡一片，时纪惊得收回右手，见满手皆是鲜血后，他双眸骤暗，整个身子都在颤动。
他抬头向远处望去，屋顶上那人已收起强弩，还朝他勾唇笑了下。
“宋扬！”时纪拼了命地怒喊一声。
宋扬回过头时，已将这一幕收入眼底。他闪身朝那个黑衣人追了去。
“阿嫣…”时纪抱起楚嫣，语声哽咽，“我带你去找大夫……”
楚嫣疼得蹙了蹙眉尖，纤白的手指攥紧了时纪的衣襟，止住了他起身的动作。
“四郎…”她忍着痛楚，一双眼眸通红，“我有话和你说。”
腥红的血，浸透了时纪身上的月白色锦衣。那艳红色的一滩血迹，似冰雪之中，红梅初绽般刺眼。
“你说，我听着。”时纪拼命地把眼中的泪憋回去，可那晶莹的泪珠却不受控制地滑落，滴落在楚嫣的面颊上。
“生辰快乐！”楚嫣嘴角扯开一个笑容，此刻，她洁白的牙齿已被鲜血染遍，唇瓣还流着一淌腥红。
“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她双手颤动，将装有苏合香的锦盒拿了出来。
刺入她后背的箭矢，已在胸口处透出头部，她胸口的血凝成暗红，将她的衣襟染得红艳。
时纪眉宇间闪过丝丝痛苦，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只要是阿嫣送的，我都喜欢极了。”
胸口处传来的钝痛让楚嫣睁大了眼睛，她重重地喘着气，双眸渐渐被泪水模糊了。
她的眼前闪现着与时纪的过往，与他在一起后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还有半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了。
想到这，楚嫣眼底涌出酸涩，她伸出手，颤巍巍地朝时纪的眉间探去。
“子修哥哥…对不起…我等不到了…”
她竭力睁开眼，想再多看他一眼，这样自己就舍得离开了。
泪水混着血液，逐渐融入地上的血滩之中，刺眼夺目。
怀中人呼吸孱弱，喘息低缓……慢慢没了动静。她伸向他眉间的手倏然间跌落下来。
时纪抬手，紧扣住楚嫣冰凉的手，他的指尖愈发抖得厉害。
仿佛瞬间被抽走一切生气，他的脸色霎白，没有一丝血色。
“阿嫣，我带你去看大夫……”
时纪抱起楚嫣，眉一敛，眸中泪如雨下，“我还等着你给我过生辰呢。”
风有些大了，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
雪无声地下着，飘飘洒洒，纷纷扬扬。
时纪眼前，又浮现出那日在雪中的场景。
小姑娘抱着他的腰身，朝他撒娇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可现在，她却躺在他怀里，紧闭着眼睛，永远也不会再喊他了。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眼眶慢慢地红了。
屋外白茫茫一片，街道上一路冷清。
时纪跪在刘大夫面前，目光中带着十足的恳求。
“刘大夫，求求你救救我未婚妻，求求你救救她！”
“时大人，你快起来，这万万使不得啊！”刘大夫连忙扶起地上的人儿，他眼中阴霾渐重，虽不忍心刺激时纪，却还是开了口，“楚小姐所中之箭，直接穿心而过，现下已无力回天，无法挽救了…”
时纪坐在软榻边，伸手将楚嫣鬓边的碎发拢至耳后。他低头，在她额前落下一吻。
他忽地笑了笑，笑得极为难看。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哑，“不会的，我知道阿嫣一定舍不得抛下我的。你答应过的，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我。”
眼泪把他的眼睛涩得生疼，他也不肯落下一滴泪。
他脸上明明噙着清浅的笑，可刘大夫却觉得他此刻的样子，比在公堂之上，冷酷无情的他，还要令人生畏。
宋扬走进刘大夫的医馆时，便看到时纪坐在软榻边，一脸晦暗不明。
他身上的月白色锦衣早已被鲜血染红，此刻，他衣襟上的血已凝成暗红，却还是格外刺眼。
瞥见时纪通红的眼睛，以及躺在软榻上已没了气息的楚嫣，宋扬心里忽然酸疼一片。他站在一旁，面色惨白。
他敛眉，低声道：“主子，偷袭你的那人是北戎的士兵。”
时纪的嘴角慢慢凝住，他眼中漆黑一片，叫人辨不清他的脸色。
他转头，微微眯起了眸，“人抓到了么？”
宋扬被时纪这道冷冽的声音一震，连同后背都在发颤。“抓住了，在城楼下，周捕快在那守着。”
时纪眉头一沉，倏地起了身。
“宋扬，你在医馆守着，我去城楼看看。”
宋扬颔首应了声，“是。”
不久后，街道上传来阵阵呼喊。
“戎人突袭霖州了！”
“戎人突袭霖州了！”
宋扬闻声后，连忙出了医馆。
此刻，街市上一片混乱。穿着清一色墨服的男子，在街头叫嚣着。百姓都在抱头逃窜。
见此，宋扬的脸色骤变。
待他召回巡守的官兵后，街道上竟又恢复了平静。
宋扬惊讶地看着眼前祥和的一幕，一种莫名的不安感袭入他心间。
望着医馆方向，他双眸骤暗。
飞奔进医馆后，刘大夫正在整理药箱。见宋扬迎面而来，他惊讶道：“宋侍卫，你怎么又过来了？你方才不是让人把楚小姐接走了么？”
宋扬满脸不可置信，“接去哪了？！”
刘大夫蹙眉，想了想，这才回道：“往霖城方向去了，随行的人中似乎有楚家的人。”
这话一落，宋扬抬步，拼命地往霖城方向跑了去。
刚跑到十里长街，远处便弥漫着滚滚黑烟。
“走水了！走水了！”路上有人在大喊，“楚宅走水了！”
熊熊大火，在屋顶上乱窜，毫无忌惮地将一切吞噬。漆黑色的烟雾染了半边天。
宋扬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时纪闻讯赶来后，宋扬颓然跪落在地，不停地磕着头，“主子……对不起…”
时纪微微拧眉，看着面前的滔天火势。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刘大夫的话。“楚小姐不久前被宋侍卫安排的人接回了楚宅。”
阿嫣还在里面！
思及此，时纪双眼睁裂，直接冲进了火海里。
“主子！”
宋扬惊喊一声，跑过去，抱住时纪的腰身，止住了他的步伐。
“阿嫣还在里面！”时纪眼里黑沉，倒映着漫天火光，他奋力挣脱开宋扬的桎梏，声嘶力竭地呼喊，“阿嫣还在里面啊！”
额前冷汗如滴，时纪的心肝都在乱颤，他猛地推开宋扬，没入了火海之中。
浓烟混着灼热的气流，似狼虎张开血盆大口一般，铺天盖地的袭来。
宋扬跪在地上，双眼腥红一片，他的呼喊声在大火之中回荡，“主子！回来！”
路中心，围拢了一圈百姓，目睹此情景，众人皆是唏嘘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影站在火光中，逐步走来。
宋扬的心口猛地收紧，他眸光一亮，连忙迎了上去。
时纪颤巍巍地站在楚宅门口，他周身被火熏黑，那白净的锦衣早已失了模样，变得残破不堪。他脸上净是烧痕，束起的青丝尽数散落。
“主子！”
宋扬的声音刚落，时纪身形一颤，忽地倒落在地。他后背上那道血肉模糊的伤口，触目惊心。